那一刻，我们真得飞了（二）

 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五、幸福的生活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《甜蜜蜜》里最好的一段对白是杨恭如质问爱上了张曼玉的黎明：“你为什么和我结婚？”黎明极真诚地讲：“因为你是我的理想。”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对佩佩说：“你是我的理想，我要和你一起生活。”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们一同在街上散步，有霏霏细雨飘下来，灯光毛毛地湿亮，她的情绪有一点诗意，她说她喜欢这个城市。于是，大学毕业后，我们俩选择了呆在上海。父亲给了我一笔钱，我毫不犹豫的接受了。父亲对我说：“小小！爸什么都答应你，但是只希望你能喊我一声爸爸。”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没有喊，这是他背弃我的母亲，背弃我，所应该付出的代价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也许我和佩佩同居，纯粹是因为彼此都曾烦躁、寂寞，同样处于青春年华激情骚动的年代，都希望在彼此的体形接触中，寻求些许的欢欣与慰藉来完成夜的乐章。但是肯定的一点：我爱佩佩，佩佩也很爱我。我们分不开了。我们活的很幸福！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和佩佩抱在了一起。她说“关灯好吗？”我感觉到我们的气息节奏迅速的加快。接着感觉到她舌尖在我嘴里灵活地滑动，柔软、滑嫩的让我有点痒。但这一点点的不适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，我越来越喜欢她，离不开她。我用手去探索她的脸，她的发丝她的耳朵她的额头她的鼻翼她的脸庞她的嘴唇，我用手触摸过的地方，我用心将她牢牢记住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们跌进激情的漩涡，我们疯狂地占有对方，互相好像要把对方揉碎一样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是情还是欲？我觉得我的身体火速蔓延的燃烧着，额头上不停地冒汗，感觉她已无法再压抑，火热的眼神望着我，而手指忍不住的在我的后背划圆圈且抚摸着。仿佛还不够似的，我的唇又往下移，一路下滑，原本在胸前的手此刻也下移到她湿润的地方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低吟着。我既温柔又霸道的挺进，抽动着，她呢喃着我的名字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在这个好像要把一生的爱都耗尽的夜晚，她突然对着我的耳朵说：“要是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做一切的我们喜欢的事，那该多么幸福啊。”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裸露着身子走到窗户前，天上全是星星。我站起身子，走过去从背后抱着她，开始吻她的脖子。窗外的树大幅度地左右前后摇摆着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热烈而痛楚地爱着她，享受她带给我的一切激情一切戏剧化的惊喜，和一切的孤独一切的空洞一切的欢乐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知道，我再也离不开她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六、大鸟在飞，我也在飞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飞机差不多飞行了四个小时。可是，空中来了一只大鸟，遇上了坏天气，它看不清路，飞机也看不清路。它义无返顾地扑向飞机，飞向我乘坐的飞机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像一头受了致命的小鹿，被抛在悬崖上，在嶙峋的岩石堆里磕磕碰碰。此刻我正掉下悬崖，向深渊跌落，一路被崖壁的利石刮得血肉模糊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在极度的恐惧和压抑之后，是死水般的沉寂，我好不容易找了一点支点，感觉着身体不再往下坠落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只觉得一丝神秘的幽香沁人心脾，宛如一首苏格兰风笛音乐从世外飘来，恰淡而悠长，令人好一阵恍惚！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当我顺着空气飘起来的时候，瞥了一眼下面熊熊地火焰。下面有着一架飞机残骸，机翼都断了两截，还有一具具黑焦焦的尸体。我看见了胸前挂着一条项链的尸体，那个人就是我，看起来酷极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一位哲学家说：“世上的神秘，莫过于生和死。每个活着的人，却有过一次诞生，终有一次死亡。然而，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目睹自己的诞生和自己的死亡。”等那家伙死了，他就知道自己的谬论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想佩佩了。我浑浑噩噩地往前飘着，穿过树林和荒野，穿过铁路和人行天桥，穿过那些摩天的大厦和繁忙的街道，穿过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世界上有种鸟是没有脚的，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，飞得累了就睡在风里，这种鸟一辈子才下地一次，那就是死亡的时候。我随着风飘啊飘啊！飘了好几天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看到青瓦灰墙的教学楼，旁边有棵长得高高的白玉兰在绵绵地细雨中，开出了一树洁白的花朵，扑簌簌的，仿佛停满了满枝的欲飞的鸽子。我就快到家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风把我吹到了家的百叶窗口。透过玻璃看见佩佩的背影，只见她的双肩不停地抖动着，而且一高一低的，我愣了一下，忽然明白了她是在哭。我缓缓地定下来，眼泪也跟着下来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角落里，手脚似乎冻得冰凉，她的脸清瘦而苍白，没有一丝血色。她瞪着大而忧郁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窗外，可她什么也没看到，因为玻璃上挂满了霜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这样的一个季节，江南的春风尚未吹遍每个角落。沉沉的天，带着淡淡的忧郁，嗅着有丝丝寒意的空间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很轻松的穿进了那扇百叶窗，走过了我们的梳妆台、我们的衣柜和我们的洁白的床。佩佩抱着她的小熊娃娃蹲在角落里发呆，显然她还没看到我。地上摆着零零碎碎小纸片，那是我写给她的情书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地上还有一张她的照片，淡蓝及草绿相间的背景里似有一朵洁白的水仙摇曳而出，照片上的她亭亭玉立，满面笑容，脉脉含情，清纯而不失娇媚，“梨花一枝春带雨”，尤其脸上那两瓣鲜红的嘴唇十分醒目，就像一颗熟透裂开的水蜜桃。我感到无比的幸福，因为拥有着她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伤心过，伤她最深的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那年的一个梅雨天，我的母亲选择了自尽，绳索和煤气，这个似乎柔弱一辈子的女人竟然在最后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勇气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还是我很小的时候，父亲在外面就有了第二个女人。软弱地母亲不敢在他面前指责半句，还一直遭受父亲无理的谩骂和殴打。我不清楚父亲为何如此对待母亲？在这个充满暴力又富有的家庭生活并不像穷人所羡慕的那样幸福。此后我就再也没喊过他一声爸爸，我是恨着父亲长大的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母亲去世后的接连几天，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，一支接一支吸烟，不理任何人，不理这个世界。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隔膜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佩佩在我背后痛哭失声了：“我知道，你不需要我了……，我们俩被隔开了，你的我不能分担，我的你也不能分担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？”她突然冲出屋子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在走廊里追上她，把她搂在怀里，也恸哭起来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“我不能离开你了！”佩佩哭着说。“你会离开我吗？”“我不会。”“不，你喜欢一个人独处，你独处惯了。”“一个男人，心疼你，不放心你，就是不能离开你了。”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对于死者，我们不复牵挂，只是怀念。在这世界上，苦难和死亡是寻常事，人人必须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。让我接受苦难，接受死亡，接受人生惨痛的真相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也就那次伤的佩佩最深了，如果我没冲出门去？脆弱的她肯定会从楼上跳下去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七、那一刻，我们飞起来了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随手在佩佩的脸蛋上捏了一把，她没有反应。我冲着她的耳朵大声说，佩佩，我回来了。她依然无动于衷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手上拿了打火机，把纸片一张张地点上。我伸手去抢，发现火一点也不烫手，我就干脆把手放在火焰里。它们在我身手上扭曲着，冒出一股青烟，打成一个卷，化为灰烬。我站起来，准备摇她一下，却摇了一个空。我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，站到了她身后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想，我是真的已经死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佩佩站起来，穿过我的身体，走到梳妆台前。她对着镜子，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搭在椅子上，椅子一下子就看不见了。衣服摆放得整整齐齐，藏进我专用的柜子。她说，小小，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，等你归来，你就会打开这个柜子，里面的衣物将重新穿到你身上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心头一酸，试图走上前去把她抱住，我的双手似乎触摸到她的背和腰。可是她一转身，就又穿过我的身体了。我忍不住哭了，泪流了一脸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沉默的空气中弥漫着太多的情愫。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割断对爱人的牵挂，连死亡也不能。这牵挂的线团系在爱人的远逝的躯体上，穿透生死的壁垒，达于另一个世界。我们明知爱人不复存在，仍然惦记他犹如惦记一个失踪的人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的皮肤好亮好滑，脸蛋红红的。她坐在椅子上，我就坐在镜子那里，我继续喊她的名字，她听不见，我想哭，却没有泪水了。她打开了化妆盒，开始在脸上轻描淡写。她一边化妆，一边轻轻地唱。我听出来了，是那首《至少还有你》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“……我怕时间太快，不够将你看仔细。我怕时间太慢，日夜担心失去你，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，永不分离……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，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。而你在这里，就是生命的奇迹……”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其实爱情不应该被保留，不应该成为只有在锈痕斑斑时才体现出价值的文物，她应该常驻心间，像不竭的甘泉，与时间生命一起流动，一起消逝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这一生也许对很多事情都能理智，但只有一件事是让我无论如何也理智不了的，那就是爱情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化完了，打开抽屉，里面放着那瓶我送给她的Chanel——CRISTALLE（水晶）香水。她拿出来往腋下，脖颈，手腕，脚踝，镜子，床单，窗帘，往空中……所有够得到的地方都洒了一遍，那诱人的香味洋溢着整个房间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紧紧地抱着她，我想她一定能够感觉到。我说，佩佩，我好想你。她闭上眼睛，把香水瓶贴在脸颊上，止不住的眼泪像春季的雨水哗哗地落下来，把地面染成模糊斑驳的一片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脸上挂满了泪水和汗水。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，拉开窗帘，她的身体在月光下映射出美丽的光环，皮肤像绸缎一样光滑闪亮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闭上眼睛，从抽屉里拿出以前送我的塞满幸运星的玻璃瓶，捧在怀里，不停地哭喊着我的名字。小小，小小，你在哪里？你说过会回来见我的？你怎么还不回来呢？你听得见么？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站在她面前，用手不住地抹她脸上的泪水。我说，我听得见，听得见。你是不是可以看见我？她忽然惊喜地狂呼，我看见了，我看见你了。小小。你这个坏蛋，不是说好等我的吗？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瘫倒在我的怀里，不断地捶我的胸口，把泪水尽情地倾泻在我的肩膀上。我也痛哭起来，佩佩说，我要你一辈子都不和我分离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摸着我的脸说，小小，你还好么？我说，我好好的，真的，我就是想你。但是我现在已经死了。她说，我什么都不要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！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我要每天陪着你，哪也不去。我要为你生一个孩子，眼睛像你，鼻子也像你，所有的一切都像你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跨上窗台，沐浴在月光下，浑身散发出圣洁的光芒，晚风把她的秀发拉出千万道长长的弧线，看起来真是美极了。我抚了抚她额角的一缕有点零乱的长发，非常专注地凝望着我的眼睛，那种凝视里聚集着某种深切的期盼，我的心怦然动了起来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她说，小小，抱紧我，牢牢地抱紧我！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说完，她拿着那个装满幸运星的瓶子，像个折翅的天使般，对着窗外的天空，一跃而下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而我始终紧紧地抱住她，一刻也没有分离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月光在我们头上四处飞溅，空气里都是毒药的气味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在那一刻，我们真得飞起来了。我们升向天空，那里是天堂。我们将永远地在一起，再也不分离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--<全文完>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