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mithereen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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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我把那女老师狠狠推倒了』

    1997年,我给自己买双高跟鞋,专门挑翘课的时候穿.

    1997年,即使再空虚,我也不愿去补习班.

  在那个彼此抬杠,又同时被外人看不起的集体里,人人面目冷漠,略带狰狞,只有一张脸孔略为温和熟悉,他是我的邻居梁非.课间操的时候,梁非被老师拧住耳朵当着全校人面训:"你为什么没穿校服?你们这些补习生为什么从来不守纪律?"老师一再戳着梁非的额头,少年的尊严就那样被践踏了.物伤其类,我闭上眼睛.课间操进行到跳跃运动,几百人一起跳,落下,再跳,操场上扬起淡淡的烟尘……我终于向右走去,一直走到那女老师面前.然后,我把她狠狠地推倒了.

    后来我爸爸被叫到学校"教育"了一番,回来的时候他喝了点酒,便掏出抽屉里的玩具手枪.爸爸对我说:"如果你是个男孩,我早就毙了你了."

    "你是我的亲生父亲吗?"我当时这样冷冷地反问.一只滚烫的汤盆沉默地兜头砸来,我浑身淋满菠菜汤汁,爸爸说:"你给我滚!"

    当天夜里,我一个人骑车到江边,找电话亭,打通梁非家的电话.我说:"梁非,如果明天上午我家没人,你就在门口地垫下找备用钥匙,我家大衣柜里有一些现钱,你带出来,我再也不想回家了."

    梁非在第二天早上一瘸一拐地和我会合,手里还拿着一碗李记店里的热干面."我没拿你们家的钱,只给你带了些换洗的衣服,我拿了我爸的工资."那个清早,太阳升起,江水是金色的.我们在大风里数钱,梁非被他爸打的青肿不堪的嘴巴,每笑一下就会吱哇乱叫.

 

『那些属于少女的小隐私被轻轻地打扰了』

    只要能离开这里,去哪里都好.梁非说,他有个姑妈在成都,不如去找他姑妈.于是硬座火车上载着我们,向西行去.在拥挤肮脏的火车上,我身边的男孩枕着我的肩沉沉睡去.被他爸打过的眼睛、鼻子、看上去又悲伤又滑稽,又很动人——梁非并不知道,就在那一天,我喜欢上他了.我是在无意间打开他替我装的那只行李包的,发现那里面不仅有毛衣和外套,甚至还有袜子和胸罩,有一些什么击中了我,那些属于少女的小隐私被轻轻地打扰了,从此,少女依恋上这个打扰她的人了.

    钱是在什么时候丢的,我们根本不知道.下了火车,连给他姑妈打电话的钱也没有了.姑妈家的电话号码有一个数字记不清,只能从0试到9,这就需要10枚硬币.我们只好沿路向人要钱.我说"梁非,我走不动了."梁非说:"那我背你吧!"

    他背着我,一边走一边对路人说:给我一元硬币好吗?我们越来越像乞丐了,在提督街旁边有一条巷子,卖5毛钱一串的麻辣烫,香气扑鼻.一天没吃东西的我们咽着口水,而手里有5枚微温的硬币.我们把心一横.买!10串麻辣烫在深冬的夜里冒着热气,两个孩子吃着吃着就忘记了忧虑.而这时成都下雪了,雪花落在我的脸上,睫毛上,梁非突然说:"我发现你长的很奇怪啊."

    "奇怪?"

    "对啊,你不觉得你像土拨鼠吗?眼睛那么圆."

    "呸,去死!"

 

『让人心满意足的阿坝深谷』

    吃过了麻辣烫,我们只好去火车站过夜了,一路上互相打气说:明天一定有办法的!路过第12根电线秆的时候,梁非停住了,抬头,一个小广告贴在高处:本马场常年招收学徒工,食宿免费.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来到广告所说的办公室,穿中山装的老头坐在里面,询问我的年龄.梁非对我使了个眼色,我马上改口:"我已经22啦,失业好几年拉!"老头点头,你们在这里签个字,一会车来了就去马场.

    我们以为马场就在城市的公园里,可小卡车却足足开了8个小时,当中还停车接了一头刚从兽医那儿治好病的小马.然而我们一点也不担忧,也许年轻的唯一好处就是无知跟乐观,我们坐在卡车车斗里,和马共处,讲着笑话,欣赏小马那些不悦的表情,逗它打响鼻.一路上,山水越来越来干净,花朵越来越单纯,天也越来越蓝了.

    马场所在地属于四川阿坝州,正是川藏交界处.翻过鹧鸪山,就是海拔3000多米的草原,最适合放牧马匹.场长识破了我们的年龄,减低了一半工资,还解释说:我们的马场经营的不太好,以后有旅游团来了,赚了钱会补给你们的.

    那会儿,我们不觉得钱有什么好,只要有一个地方可以不上学,不考试,不挨骂,就心满意足了.这种想法和马场里几个学徒工不谋而合,他们也说:只要有一个地方让我们不种田,我们就心满意足啦!

    他们叫我阿噶,啊噶是藏人对女孩子的通称.

 

『他越来越像个草原汉子了』

    马场唯一不方便的是洗澡.不是没有浴室,而是根本没人用它.他们要是脏狠了,宁可跑到几里外的海子洗个够.可是,每天我抬完马草,扫过马厮,满身是汗的回到宿舍的时候,都很想洗个热水澡.然而,该怎样把一大桶水弄到头顶上的水箱里,这是个让女人绝望的问题.

   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,我发现水箱总是满的——梁非只在深夜提水,他怕人说他讨好女孩,撒了个拙劣的谎:"我自己要洗澡嘛,阿噶是顺便捡便宜!"

    这个嘴硬的家伙从小在城市长大,并不会干那些粗重的体力活.水在井里汲上来,打翻,再重来,他是如何慢慢学会,掌握并且熟练的,我病不知道.我只知道,这个男孩练出了强壮的肱二头肌,是让女人注视后会心跳加快的那种漂亮.

    他越来越像个草原汉子了.

    草原汉子后来给我看了他书包里的玩意.除了两三件衣服,剩下的都是书.或许我们真不是考大学那块料,但是这不妨碍我们热爱王小波,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.在松木围成的简易浴室,我洗澡,梁非在外面高声朗诵王小波."这家伙长的又黑又瘦,两眼炯炯有光,像山羊一样敏捷,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,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……我喜欢它,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……"

    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,面前的男生就会把眼睛睁大,变亮.我知道月光下的自己很好看,可他的赞美真是蹩脚,"唉,你真是只特立独行的猪啊!"想想他又改口了:"还是像土拨鼠比较好!"

    那我喜欢那匹和我们坐过一辆卡车的小白马,给它取名叫流星.我把自己的苹果省下喂它.马儿低垂了脖径,任由我抱着它的头.藏人男孩扎西和他的朋友经过,有人喊道:"阿噶,你好漂亮阿!嫁给我们扎西吧!"

    那已经是半年以后了,我穿着泽玛的皮袍,跨上白马,甩着鞭子去追他们,风在耳际与发丝间穿过.我超越了他们,他们认输了,我像女神一样站在他们面前,他们把我抬起来,抛的老高,接住,再抛.我知道,在这纵情欢乐的时候,一定有一双眼睛在远处盯着我,那眼睛的主人或许只是装做给马梳毛或者添豆饼,但眼睛没有离开我的周身.那眼光里,有爱慕,有醋意,也有担忧,还有点轻微的自卑.于是我回到他身边去,看着他,直把他看的恼羞成怒."去疯啊你!不要命拉!摔下来怎么办?"

    他嘴角因为被打而落下了伤疤,每说一句话,那小小的疤就变成不同的形状.我看着他的嘴唇说:"梁非,你喜欢我吗?"

    这嘴唇没什么好气儿:"哼!喜欢!"

    我吻在嘴角那小小伤疤上.

 

『我们的1460天』

    一个人如果最多可以活80年,就是29200天.而29200天里真正快乐的日子又有几天呢?除去老年孤单寂寞的日子,幼年懵懂无知的日子,除去烦恼的日子,忧愁的日子,快乐的日子会有几天?

    我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有1460天,正好4年.在这些日子里,我和我喜欢的男孩隐居在山谷,白天工作,晚上围着炉子看王小波.我们不需要报纸、广播,信号不好也不看电视.没有人找到我们,我们也不想被找到.那是一种原始的安全感,也许只有很幸运的人才能享受到,我以为可以这样到永远.可它还是结束了.4年以后,马场来了第一队外地游客,一共9人,他们给自己起了个怪名叫"驴友",他们亢奋的赞美着马场,说这里太像天堂了,回头一定要告诉朋友.我和梁非面面相觑,心中掠过一丝不祥.

    当中有一个女人是记者,她听出我们的家乡口音,就跟我们聊起天来.聊着聊着,她拿出了采访本,录音笔,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.我们求她,不要把我们的故事报道出去.可她说:"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?你们对得起他们吗?

    父母是在两个星期以后来到阿坝的,两个妈妈泣不成声.最后,我妈妈跪下了:"妈求你了,妈已经老了,不能没有你啊."

    离开马场那天,流星窜出马厮,一路上跟着我们的车不肯回去.直到泽玛追上来,狠狠地抽了它一顿.那些鞭子,每一下都像抽在我的心上.


『会骑马算不算驾照』

    离开了4年的家乡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地方,我不再认识它了.补习班的同学都已大学毕业,有的在做白领,他们请我们去酒吧,灯红酒绿让我们吃不消,非常的不安.

    梁非的爸爸去求他的朋友给梁非一个工作,那人答应让梁非做司机.问梁非:"有没有驾照阿?"

    "会骑马算不算驾照?"

    这些不看王小波,不喜欢尼采,不知道卡尔维诺是谁的人,在嘲笑梁非土气、无知.梁非离开了酒席,对我说:"我想回马场去,你和我一起回去吗?"

    我猛烈地点头.

    可是,我妈妈已经学精明了,我们在机场被捉个正着.梁非刚过安检,我的大腿就被妈妈抱住,妈妈一边哭一边对梁非破口大骂:"你拐我女儿!你丧尽天良!"

    梁非楞住了,然后,他慢慢地、深深给我妈鞠了一躬,他说:"阿姨,对不起,我和她从现在起结束了."

 

『白马在深夜的月光下』

    又过了3年.我被爸妈逼着相亲.这让我非常痛苦.妈妈说:"你饶了我吧,我受不了你这样闹,我老了!"

    我想说:"我也老了,没有和陌生人相爱的能力了."

    妈妈或许后悔接我回来,所以她不再担心我走.可我一想到梁非在机场那深深一躬,那是代表决裂的仪式吗?我十分伤痛,也许和他的尊严相比,我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.所以,我每天都乖乖去上那个无聊的班,到点回家.一个人学好也许老天都会感动,所以,我莫名其妙接到了梁非的电话.

    三年后,他第一次打电话给我.

    他说:"再等我一年,好吗?"

    但是我说:"不好!"

    让我这个补习生复习一下小时候的知识吧:发现重力的是牛顿,发现镭的是居里夫人,发现质能守恒定律的是爱因斯坦,发现星星运动的是张衡,发现美洲大陆的是哥伦布——发现我长得像一只土拨鼠的人是梁非,发现梁非是值得用一生去爱的人,是我.

    飞机在第二天清早起飞,降落在成都是中午,我到达阿坝是深夜.

    月光下,我们的马场像一座银色的宫殿,它真的美极了.一群旅游者正围着篝火唱歌跳舞,这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清了.泽玛眼尖,第一个看到我.这个容易兴奋的女人一股脑告诉了我3年来发生的事:老板因为苛待员工加上经营不善被推翻了,大家都拥戴了梁非.新马厮里十几头小马都是后来买的,而浴室已经装上太阳能热水器.

    "流星呢?它在哪儿?"

    泽玛没回答,只是示意我回头.水银一样的月光下,篝火温热,人声忽然静了.

    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一匹雪白的马向我走来,他的神情里有极力克制的激动,但他还是平静地笑着,以至于他那有疤的嘴角就在轻轻发抖.

    他说:"一年都不能等吗?"

    我说:"一年都等不及了."

    野百合散发淡淡的香气,像雾.夏天的夜晚真短.天就要亮起来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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